英国君主亨利八世（1509-1547年在位）是位颇有品位的音乐家，他不仅喜爱吟唱歌曲，而且还具备不俗的创作能力。大英图书馆现存一部手抄本书籍（manuscript book），名为《亨利八世歌曲集（Henry VIII’s Songbook）》，又名《亨利八世在位前期创作的歌曲、民谣与器乐作品合集（A Collection of Songs, ballads, And Instrumental Pieces, Composed Early in the Reign of Henry VIII）》，书籍编号为British Library Add. MS 31922（见图1）。该书于1518年前后编撰，可能由当时宫廷内务官与礼乐长（The Controller of the Household and Master of the Revels）亨利·吉尔福德爵士（Sir Henry Guildford, 生卒年为1489-1532年）主持完成。该书的页面由皮纸（vellum）制作，采用小对开本（small folio）的形式，共有264页，共收录72首歌曲（目录第一页见图2），其中有33首据称由“国王亨利（The Kynge H）”创作。大英图书馆已将该书的全部内容拍照，并通过网络供读者免费查看：http://www.bl.uk/manuscripts/Viewer.aspx?ref=add_ms_31922_f001r#。此书是都铎时期较为典型的手抄本书籍，本文通过对其中最著名的一首歌曲《共度美好时光》进行较为深入的古文书学式分析，试图展现当时书籍文化的风貌。

　　《共度美好时光》在《亨利八世歌曲集》中是第7首（见图2），位于第14页反面与第15页正面，其内容见图3。

　　首先对该手稿的基本特征做简要的介绍。第一，此手稿是一份歌曲曲谱，内容包含五线谱与歌词。其中歌词共计5段，每段4行，共计20行。前3段对应有五线谱，而后2段则没有。第一页的顶头有一行英文“The kynge h viii”，中文含义是“国王亨利八世”，标明此歌曲的作者。而第二页的顶头右侧则标有拉丁数字“vii”，标明此歌曲乃是本书的第7首。前3段歌词均以大写字母P为开头，该字母不仅字体最大，而且内部和周围还有彩色图饰，这是中世纪以来手抄本书籍延续的一种传统风格。

　　第二，该手稿的文字部分几乎全用英文书写，且使用的是当时英国十分流行的一种正式字体——秘书体（secretary hand），字迹清晰工整，较为容易识读。不过秘书体具有独特风格，很多字母的写法与现代写法有明显差异，因此也可能导致现代读者在识读方面存在一些困难。而且当时的英文尚未完全规范化，很多单词的拼写与现代英语也有不少区别，也增加了识读的难度。这里以第一行为例，集中说明这些差异。第一个单词Pastyme之中第2、3个字母分别为小写a、小写s，其写法与现今差异很大，而第5个字母是y，在当时y与i通用，因此该单词按现在的拼写方式写作pastime。y与i通用的情况在第一行最后一个单词dye中也适用，该单词按现代的拼写方式则写作die。第二个单词是with，而在手稿中则仅有两个字母，小写w并且在其上方有个字体更小的小写t，这便是当时较为常见的缩写现象。第三个单词good中第一个字母g的写法与现在也很不同。第四个单词是companye，其中第一个符号类似“9”，系com的缩写，而且词尾与该单词的现代拼写company也有不同，多了字母e。第五、十个单词都是大写I，写法与现在也有不同。第六个单词是loue，当时u与v通用，因此该单词实际上对应现代英语单词love。第七个单词其实是符号&，系拉丁语单词et的缩写，等同于英文单词and。第八个单词是schall，该单词现在的拼写方式是shall。第九个单词是vntyll，而该单词现在的拼写方式是until，可见u与v，i与y互换。类似地，如果仔细阅读第一页顶头的英文“The kynge h viii”，亦可发现这类差异，例如大写T的写法，以及单词kynge与其现代拼写king的差异，而h是Henry的缩写。

　　对中世纪曲谱手稿的解读亦少不了对手稿原文的转写与翻译，在下文中，笔者将分三方面介绍该部分内容：

　　手稿转写（Transcription）

　　笔者将该手稿的文字内容正式转写如下（注：转写尽量保留文字原貌，并标明行数，[]中补上缩写的内容）。

　　The Kinge H[enry] viii

　　1. Pastyme w[i]t[h] good [com]panye I loue & schall vntyll I dye

　　2. gruche who lust but none denye so god be plesyd thus leve wyll

　　3. I for my pasta[n]ce hu[n]t syng & dau[n]ce my hart is sett all

　　4. goodly sport for my co[m]fort who schall me let.

　　5. Pastime w[i]t[h] good companye I loue & schall tyl I dye

　　6. gruche who lust but none denye so god be plesyd thus leve

　　7. wyll I for my pastance hu[n]t syng & dance my hart is

　　8. sett all goodly sport for my comfort who schall me let.

　　9. Pastime w[i]t[h] good companye I loue & schall do tyl I dye

　　10. gruche who lust but none denye so god be plesyd thus leve

　　11. wyll I for my pastance hu[n]t syng & dance my hart

　　12. is sett all goodly sport for my [com]fort who schall me let.

　　13. youthe must haue su[m] dalliance off good or yll su[m] pastance.

　　14. Company me thynk[es] then best all thoughts & fansys to deiest.

　　15. for Idillnes is cheff mastres of vices all then who can say.

　　16. but myrth and play is best of all.

　　17. Company w[i]t[h] honeste is vertu vices to ffle.

　　18. Company is good & ill but eu[er]y man hath hys fre wyll.

　　19. the best ensew the worst eschew my mynde schalbe

　　20. vertu to vse vice to refuce thus schall I v?e me.

　　现代英文译文

　　这段文字是16世纪早期的英语，现代人不易阅读，因此有学者将其翻译为现代英语如下（Richard Garnet and Edmund Gosse, eds.,?English Literature: An Illustrated Record, Vol. I, London: MacMillan & Co., Ltd., 1905, p. 357；需要注意的是，笔者对翻译文字的分行分段做了调整，与上面的转写保持一致，但与Garnet & Gosse的现代翻译版本有差异，后者的分行分段充分呈现了歌曲韵脚的工整，见图4）：

　　1. Pastime with good company I love, and shall until I die

　　2. Grudge who will, but none deny, so God be pleased, thus live will I.

　　3. For my pastance: hunt, sing, and dance, my heart is set!

　　4. All goodly sport, for my comfort, who shall me let?

　　第5-12行与前一段（即第1-4行）重复，此处不赘

　　13. Youth must have some dalliance, of good or ill some pastance.

　　14. Company methinks them best, all thoughts and fancies to digest.

　　15. For idleness is chief mistress, of vices all: then who can say,

　　16. But mirth and play, is best of all

　　17. Company with honesty, is virtue, vice to flee.

　　18. Company is good and ill, but every man has his free will.

　　19. The best ensue, the worst eschew, my mind shall be:

　　20. Virtue to use, vice to refuse, thus shall I use me!

　　中文译文

　　笔者尝试将这段文字翻译为中文如下：

　　1、我热爱与伙伴一起消磨时光，至死方休

　　2、我会怨恨纵欲之人，但绝不抛弃朋友，如此生活才能让上帝欣慰

　　3、如今我心向娱乐：打猎、唱歌、跳舞

　　4、谁能让我安心享受这些健康的活动呢？

　　第5-12行与前一段（即第1-4行）重复，此处不赘

　　13、年轻人必须有些娱乐，无论好坏

　　14、其中最好的便是与朋友相伴，享受他们的奇思妙想

　　15、因为懒惰安逸乃是所有罪恶之母：不过谁又能说

　　16、只有欢笑与嬉戏才是其中最大的益处？

　　17、结交真诚的朋友乃是美德，能让人远离罪恶

　　18、伙伴虽有好坏，但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

　　19、而我将矢志寻觅佳友，抛弃损友，

　　20、我亦决心追逐美德，远离罪恶！

　　《亨利八世歌曲集》具有颇高的史料价值，至少体现为如下三个方面。

　　其一，该书是当时典型的手抄本书籍，通过对其中重要部分《共度美好时光》的深入分析，可以窥见当时这类书籍的普遍特点。上文的论述涉及该书在装帧、内容编排（目录）、页面设计、文字的书写习惯（包括字体、单词的缩写与拼写）等方面的特征，这或多或少反映了当时手抄本书籍与书写文化的风貌。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虽然当时的英国已经出现了印刷书籍，但在书籍生产中，手抄本书籍仍然处于重要甚至主导地位，而且其他各类写作文献（包括档案、著作等）基本也是手写，因此熟练地识读该手稿对于使用这一时期英国的其他文献史料也是有益处的。

　　其二，该书出自亨利八世及其宫廷人士之手，也以服务宫廷宴会等娱乐活动为目的，其内容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16世纪初英国都铎王朝宫廷生活乃至精英阶层娱乐生活的风貌。例如歌曲《共度美好时光》说“我心向娱乐：打猎、唱歌、跳舞”，这既是国王亨利八世的个人爱好，也是当时贵族与士绅阶级中普遍的娱乐生活方式。这类娱乐活动既然是精英阶级生活的重要部分，因此往往也具备社交功能，是君主招待臣子与宾客的重要方式，还是彰显皇恩与君权的手段。所以歌词中说“谁能让我安心享受这些健康的活动呢”，体现亨利八世清楚地知道这些活动的社交功能，而且强调其是“健康的”，还说“结交真诚的朋友乃是美德，能让人远离罪恶”，体现对于君主统治的潜在益处。这一历史背景乃是《亨利八世歌曲集》得以成书的重要原因。

　　当然，该书的产生也离不开亨利八世个人的因素，须知该书乃是英国历史上唯一一部由君主署名且在创造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歌曲集。亨利八世生处文艺复兴时代，与当时西欧的不少君主一样，从小便接受了极好的教育，而且他天赋出众，因此文武双全，多才多艺。他十分喜爱娱乐活动，能歌善舞，而且年少即位，在统治早期精力充沛，时常能在各类宫廷娱乐活动中一展才华，进而大出风头。他创作的歌曲《共度美好时光》在问世后便大受欢迎，于王国各地广为传唱，为他赢得了极高的声誉乃至威望。亨利在这类娱乐活动中存在感十足，往往是众人瞩目的中心，由此他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这是他在这类娱乐活动中投入如此多精力，甚至创作如此多歌曲的重要原因。

　　第三，作为16世纪的音乐书籍，该书还是研究近代早期英国音乐史的重要文献资料。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这一时期英国留存至今的音乐书籍并不多，特别是如同《亨利八世歌曲集》这样包含五线谱内容的歌曲集则更少，因此该书籍对研究这一时期音乐史的学者而言尤显珍贵。事实上，近来不少音乐家根据该书对当时的音乐进行了复原，将书中的歌曲演奏成正式的音乐，从而让现代人能够较为真实地体验到16世纪英国宫廷音乐的风貌。例如歌曲《共度美好时光》便有多个复原版本（使用Google可以很容易搜索到），其中一些曾出现在有关亨利八世的诸多影视作品或记录片中。

　　许明杰，剑桥大学哲学博士（历史学）。现为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英国皇家历史学会会员， 2018 年入选上海市“浦江人才”。研究方向为英国史与欧洲中世纪史。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中世纪古文书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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